【短篇】成長
一種，長時間的顛覆。
—
我原本以為我長大了。不會再妄想著小時候曾有的粉色情節，像是有王子騎在白馬上，給我套上白色婚紗並邀請我出席晚宴；又或者是在一個稀鬆平常卻又略顯苦悶的夜晚，有個像貓咪的神秘男子從窗台出現，將我劫走的那般情節。
我原本以為我會厭倦那種每天膩在一起的生活。細數小情小愛什麼的年紀早就過去了，現在我只做應該做的事情，做對的事情。
我原本真的也就這麼打算了。把幼時那個充滿美好幻想的我存放起來，然後再也不見。
－
「然後他會勾著我的手，對我撒嬌。可愛吧？」
我點起一根菸，和朋友聊著關於自己，還有自己的那個小男朋友的事情。用一種炫耀的口吻去訴說著。
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種口吻。或許是氣氛使然。就讓人有種想把什麼物化的衝動，用這樣的口吻、這樣的表情說出口，對方也就這樣的接收了。
她也點著菸。
「你那小男朋友還真是不錯啊。你看起來至少年輕了四歲。都快以為你還是現役大學生了。」
她是我幾個少有的、較為親密的同性友人之一。雖然都身為女人，我總覺得她和我一樣有股男人的味道在。少了一些女人會有的囉唆心眼，我才和她處的來。
-───又或者是她根本就不打算在意我說出來的某些不合時宜的話吧。
「說得我好像很老了一樣。」「你是挺老了沒錯。」「靠。」
我們繼續著沒有品味的對話。而我的小男朋友之於我們，也不過就只是某種消遣，某種不需要放在心上的東西。
是東西。
－
走出酒吧之後，某種反胃的感覺突然一擁而上。
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是這個年紀的人，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對自己說過：少管那些無聊的小情小愛了，你不適合。
突然覺得自己華麗麗的分裂成了兩個。然後我剛才用一個親手埋了另一個。等會還要見小男朋友，意思是要再挖出來一次。
想到就覺得作噁。
不知道是酒精的問題還是什麼。我確信自己沒有醉，也可以沿著白線走直線。但就是想吐。
我開始質疑自己的感覺。
所以我談這場戀愛的主因就是為了消遣嗎？
消遣的對象又是誰？
我喜歡這段感情嗎？
在感情裡面的我是舒適的嗎？
自己問了自己諸多問題，其中不乏幼稚的、空泛的、充滿哲學性與思辯的，又或者是現實的某些問題。
但獨獨缺了一種。
這是我後來才發現的。
－
被小男朋友送回家之後，我目送他騎車離去的身影。
他的騎車技術也從搖搖晃晃讓人不安開始，漸漸變得穩定、安全、快速，而且舒適。
看著他成長我心裡總會有一種踏實感。或許他也正朝著我靠近吧這樣的想法會一點一點浮現出來。然後反胃的感覺就會狠狠襲上腦袋。
就像是肚子被狠狠揍了一拳，然後後腦杓吃了一記木棍般。
期待著早晚有一天他會把喜歡小情小愛的他自己給埋葬，然後和我一起腐爛。
期待著他能夠早一些認清現實的規則，然後不再告訴我關於我們或者是幸福的未來。
期待著……
然後我才發現我早就認定了未來。
只有不那麼幸福的未來才是可能的未來。
－
「不要給我太美的夢，那容易碎去。若再埋葬一次，我便不再是我。」
他突然唱起我沒有聽過的歌，旋律宛如惡魔，宛如天使折翼之後墜入深淵。
然後我從夢中醒來。
他在夢裡唱的其他句子都被我遺忘，只剩下零散的片段。
剩下足夠讓我再埋葬自己一次的片段。
不安。
因為太美好，所以不安。
因為太幸福，所以不安。
因為我生存著長大所學來就是需要去放棄幸福才能安逸，所以他為我構築的幸福藍圖反倒成了我最大的阻礙。
然後那樣的幸福未來就像一雙手輕撫著我的頸項，伺機而動。
隨時都會掐上來。
我感到窒息。
突然想要聽到他的聲音。怎麼樣都好。
或許我只是想要一點慰藉。
電話撥出去之後理所當然的無人接應。
凌晨四點半。無法入睡的時間點。
我穿起外套，點了根菸便踏出家門。
－
公園裡很安靜。令我意外的是能夠看到一些人和我一樣睡不著而遊蕩著。
這個時間點醒著的人多半是老人。但現在我看見的人裡面卻有一個突兀的傢伙。和我一樣。
「你也睡不著嗎？」
－
意識到的時候我們已經坐在長椅上聊了起來。
我繼續抽著菸，但他不抽菸。陌生人不拿陌生人的菸抽。
「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不安之中。」陌生人突然這麼說。
我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她說我讓她覺得太幸福，太不真實。但我只是盡我所能的給了她一切。我從沒想過給的太多、太好也會是一種錯誤。」
我想我懂陌生人口中的她。我猜測我真的能夠感同身受。
「但她卻忘了我。她只記得我給了她許多，卻沒有真的意識到我存在。」
「什麼意思？」
「她的所有不安都構築在『現在她所知道的這個我即將消失』這一點上面。但我不會。」
「這個保證一點意義都沒有，不是嗎？」
「是沒有錯。說到底我也只是想要提醒她而已。」
「提醒什麼？」
「提醒她想一想。想一想我。」
我愣了一會。
然後我很努力的去咀嚼這幾個字的意思。
「想一想他」，是指什麼呢？
「她只想到自己會很幸福，所以不安。然後她想了想她的幸福。卻沒有想『我們』幸不幸福，就好像我的存在只是為了消遣她，然後給她不安。她從不考慮向我要求什麼，讓我幫助她些什麼。就只是不安，然後這些因我而起的不安就得拿我們兩個的關係作為代價犧牲。」
陌生人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裡夾雜著悔恨還有不捨，責備或許有一點點，但是聽起來很讓人……無法生氣。比起生氣，更想要抱抱他。
我還真的抱了。
「心疼吧。」他問我抱他的理由，我只這麼回答，「因為很像。只是你像的是他，而我像你口中的她。」
「那你該去抱抱他的，如果你可以。」
「我會的。」
早上八點半，我和陌生人道別。
－
走回住所時，我還滿腦子在想該怎麼向小男朋友說自己的這段奇遇。
然後我看見自己的門口掛了一袋的早餐。
不知為何我感到有些焦慮，於是我拿了早餐，開門。第一件事情是先打開自己放在家裡、已經關機的手機。
通訊軟體依舊讓手機震個不停，我突然想吃點東西。
裡頭是我喜歡的那家早餐店的蛋餅，冷了。
吃起來有點心酸。可能誰在裡頭加了醋吧。
我把視線轉到
手機螢幕。
小男朋友的對話欄底下冒出了一句話，「還是分手吧」五個字印在那裡。蛋餅變得越來越酸，而且世界突然模糊了起來。
我現在應該感到委屈嗎？
或者感到痛苦？
自怨自艾著人果然不可能得到幸福？
或是……想想他？
我不確定我能改變什麼。但這次我拿起手機，撥出了這幾個月最熟悉的那個號碼。
—
雨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