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猜歌

2019年7月11日 20:29

「下一位。」病房的護理師親切的說，進入診間的是一對夫妻。　　「來，怎麼啦?」老師問。來看診的是太太，我看著電腦螢幕，空白的病歷欄顯示她從沒來過我們醫院。　　「醫生啊，我是從另一家醫院做完健康檢查，好像有一些問題，那邊的醫師說你很厲害，叫我來掛您的號的。」太太緩緩地說，拿出一些資料和有影像檔案的光碟。老師是外科醫師，算是台灣做胃癌手術的權威。因此，如果說是外院轉到老師這邊的話，八九不離十是胃癌。　　看著老師嚴肅的盯著螢幕上的電腦斷層、細細的測量胃壁的厚度、游標緩緩的從這條血管移到那條，仔細的檢視每一個胃部附近的淋巴結，最後再仔細的閱讀密密麻麻的檢驗報告，我忍不住想起，剛開始跟老師上刀、查房時的互動: 　　老師私底下是個非常有趣的人，很喜歡看中國的連續劇，常常跟我們這些學生或是住院醫師、護理師分享他最近看了甚麼很好看啊，甚麼演員很雷啊。更有趣的是，老師的YouTube帳號有一個長達一萬首的播放清單，每次開刀的時候，都會切成隨機播放，然後在前奏剛出來的時候，讓刀房內的每個人搶答，不只是歌名，連歌手都要答出來。那個清單超級厲害，我原本以為都是一些上古時代的黃金老歌，沒想到連頑童的辣台妹都有，重點是老師還猜得出來，果然這些當醫生的腦袋都不知道可以塞多少東西。　　老師也是一個對自己的醫術十分有自信的人，每每在開刀的時候，當腹腔鏡進入腹膜腔，電燒刀切斷第一條血管的時候，老師就會說：「這個病人已經八成健康出院了，下次記得約兩個禮拜之後的門診啊。」刀房的氛圍總是被他營造的很歡樂，但是，其刀法真的不是蓋的，老師甚至還自己研究出來一種胃吻合的縫合法，能夠讓胃切除的病患，能夠少一些脹氣或是消化不良的症狀。總之，剛開始與老師相處的幾天，就覺得老師很隨和好聊，對於老師的刀法也望之興嘆。　　回到當下，老師在看完了所有資料之後，確實、卻又溫柔的對病人說，這，大概就是胃癌了。語畢，我看著太太泛起了淚光，而先生則是一語不發的站在旁邊。我相信，他們一定找遍了不少醫生，應該很想很想聽到，不是胃癌的答案。　　老師在公布完答案之後，開始向病人解釋胃癌的分期、手術的方式、併發症、治癒率等等。最後，老師點點頭跟那對夫妻說，後天就來住院吧，然後大後天進行手術。　　霎那間，老公的眼淚奪眶而出，熱淚盈眶的他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不斷的不斷的說著謝謝。那一刻，我的眼眶也紅了。我想，換作是自己，當最親最親的家人，患上了這樣的疾病，如果有這麼一個醫生，能夠溫暖的跟我訴說這一切，並且這樣有自信的為他做手術或是治療，感激之情想必無以復加。　　有那麼一刻，好想好想成為像老師這樣一般的醫生。　　到了手術當天，老師剛進手術室，看到我，就對我說：「學弟，刷上來吧，這個病人那天你也看過！」　　手術室大致可以分為三種人，第一種是沒有刷手的一般人，這些人是不能碰到手術台上的無菌區的，這些人通常會幫忙刀房的行政事務，或是幫忙補上一些器械、藥品等等，實習醫師通常是這樣的一般人。第二種是有刷手、穿無菌手術衣的天龍人，這些人可以觸碰手術台上的物品、可以進行手術等等，除了主刀之外，另外會有助手、刷手護理師負責拉勾、遞手術器械等等，這些天龍人通常都是主治醫師、總醫師、住院醫師等等在手術台上比較有用的高手，實習醫師能夠刷上去是一種眷顧跟幸運，在手術台上能夠看到的遠遠大於在手術台下的視野，甚至還可以觸摸到開刀的地方，或是切除下的組織等等。第三種是躺在手術台上的病人，希望大家都不要成為這種人。　　總之，這次的手術，我就幸運的成為刷手天龍人了。我看著老師迅速卻又精確地把胃網膜切下，翻出病人的胃，接著找到了那顆腫瘤。「學弟，摸摸看。」我摸了一下，耳畔響起了張震嶽的愛我別走。「學弟」本來以為老師要問我摸起來是甚麼感覺。「這首歌是誰唱的。」我當下冒出了兩個回答：「老師！我非常認真的在看手術，如入無人之境、心無旁鶩，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頂多只有抽吸跟病人的心跳記數聲！」；「張震嶽，這太簡單了！」。礙於前者實在太矯情，後者又太狂妄，我只好回答：「好像是張震嶽嗎？老師，這個真的摸起來硬硬的。」　　「學弟很不錯喔，這首歌有點年紀了，不錯喔。」老師接著邊哼著副歌邊把腫瘤沿著邊緣緩緩的電燒切下。接著，老師細細的觸摸著胃附近的淋巴結。癌症主要分為兩種轉移方式，一種是血行轉移，就是癌細胞擴散到血液中，順著血液跑到不同的器官，另一種是淋巴轉移，也是一樣，只不過這次是從淋巴循環。胃癌比較常經由淋巴轉移到腦以及肺，一旦手術發現有淋巴轉移，通常預後都不是很好。老師跟我說過，淋巴轉移且已經有其他器官受到影響，病人通常都活不過一年。　　我細細的看著老師觸摸著淋巴管，心也緊張的跳著，彷彿從門診開始，與這對夫妻的羈絆越來越深。「希望沒事、希望沒事」我在心裡暗暗的禱告。「學弟，摸摸看。」我仔細的、順著我所認識的淋巴的路徑、感受著有沒有異常的觸感，轉移的癌細胞通常會比較硬，過了幾分鐘，我一路摸過去，並沒有感受到甚麼異常的觸感，我抬頭看著老師。「學弟，這首歌是誰唱的。」我一驚，原來剛剛的我真的專注到沒有聽到老師的歌單。此時才慢慢聽到孫燕姿的聲音。老師看我愣在原地，眼睛瞇著，應該是在笑吧，接著大聲的說：「手術結束，沒有轉移，關傷口，記得出院之後約兩周後的回診啊！」　　「好想好想成為像老師這樣一般的醫生。」在恢復室，看著老師對著燦笑的夫妻倆說明開刀的狀況以及術後的保養與癌症的追蹤，以及夫妻倆那溢於言表的感激之情，我想，那樣的背影，那樣能夠讓病人幸福、又能夠讓一起工作的夥伴感覺輕鬆而愉悅的醫者，會是我一路上，永遠永遠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