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衝突
2020年4月22日 23:50
這是一個整形外科學長告訴我的故事,手藝精湛的他,早就收到不計其數的醫美整所挖角,然而他卻仍留在外傷病患較多的醫學中心,他說,從挽救這些垂死掙扎的病患得到的成就感,對他來說比較重要:
當時在整形外科當住院醫師的時候,每一年我們會有一到兩個月到急診待命,通常處理的是一些外傷的病患。而我們的醫院比較特別,急診部之下還有一個創傷科,擁有自己兩間簡易的手術室,能夠處理一些斷肢、清創等等需要全身麻醉的手術。
當時的創傷科總共只有兩個主治醫師,都算是以前的外科大老退休之後,算是在創傷科值值班、順便帶學生。說實在的,在創傷科就算遇到真正需要手術的病患,也通常都會以會診的方式轉送開急診刀。
而在我在急診待命的最後一個晚上,大約是凌晨一點時,非常不幸的,在同一區剛好發生一場餐廳引起的火災,而當時轉送到我們醫院的傷患大約有十來個,其中,有五個病人緊急會診各個外科,已經進去手術室先行處理了。
在大家以為火災的傷者都已送來之後,突然,急診的護理長和當時班內夥伴下達了「Major Trauma」
Major Trauma就是重大傷患,之所以要獨立形成一道指令,是因為對於這樣的傷患,急診室的創傷team人力需要迅速且正確的安排好各自的職責、以及準備好儀器及藥劑。因為Major Trauma的病患通常都處於生命徵象不穩的情況,每分每秒的流逝都是讓存活率降低十幾個百分點。如果醫療組手忙腳亂、或是因為程序疏失而效率不彰,很可能原本能夠救回來的病患,卻回天乏術。
五分鐘後,病患送進了急診室,是個年輕女孩,沒有意識的她,可以看到全身上下都起了水泡,覆蓋在她嬌小身軀的是各種烏黑的物質。救護車上的夥伴說,這個女孩應該是餐廳的員工,火災發生時可能在餐廳深處的庫房清點之類的,所以第一次搜索時才沒有救出來,而也因此燙傷的狀況比較嚴重。
「IV, Oxygen, Monitor! 快!」我快速的下達指令。當接上儀器,我看到病人的血壓下降得厲害,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因為大規模燒傷而產生的休克。
「備血、點滴、升壓劑!」護理師接上點滴之後,我叫旁邊的intern把輸液放在椅子上,然後叫他一屁股直接壓上去,這種低血容性休克的情況,就是要盡快給大量的水份以及輸血。
我接著幫病人插上氣管內管,接上呼吸器之後,大約過了大約二十分鐘,病人的生命徵象算是穩定下來了。
然而,病人的全身大概是75%的二度灼傷,而只靠著輸液、輸血的話,大概只能撐個最多6小時,這些大面積的灼傷會不斷地讓水份從身體流失,造成休克、另外也非常有可能造成感染而引發敗血症。
除非能夠幫她做清創手術,不過目前來說,一來已經沒有多餘的正規手術室了、二來也沒有多餘的完整開刀房人力能夠執行手術。
好在,我們創傷科還有簡易的手術室。當時的我,一心想救這個病人,我動身想請創傷科的老主治醫師一起幫她做清創手術。
而此時,病人的父母也手足無措的奔進了急診室。創傷科主治醫師慢條斯理地走近,我則亦步亦趨的跟上,也不時想著要如何安排接下來的手術。
在簡單的自我介紹之後,老醫師接下來說的話卻打斷了我所有的思緒:「很遺憾地告訴你們,她現在或許還聽得到,希望你們能夠和她好好道別。」
我看著母親嚎啕大哭,跌跪在滿是血跡的地板上,而父親則是蹲下來撫著她的頭髮,假裝堅強著,卻還是將她抱在懷裡。
當下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為什麼這麼早就放棄?為什麼?我判斷錯了嗎?她真的沒機會嗎?」
大概過了一個世紀的沉默,夫妻緩步的走到早已掛滿點滴、儀器的女兒旁,我看著父親撫摸著女兒的臉龐,而母親的淚滴滴答答落在病榻前。
是父親先開口:「女兒,是我對不起妳,都是爸爸沒出息,讓妳還得自己打工才能繼續上大學,對不起...」
聽到這邊,真的是心如刀割,好像我的靈魂被抽進了女孩的軀殼裡,正聆聽著父親的道歉與母親的不捨,我好想摸摸他們,告訴他我沒事,告訴他我等一下就睡醒了,但當我正這麼思考的當下,現實的光暈卻又拖著我回到旁觀者的自己。
我還是覺得她有機會,而且有很大的機會!到目前為止透過輸液、輸血,女孩的生命徵象都穩定,我們甚至連升血壓藥都沒有用,病人都還能夠維持正常血壓,我認為她沒有甚麼不做手術的理由!
抱著這樣想救人的心情,我邁步走向老主治:「老師,我覺得那個女孩有機會。」
老醫師這時正在找一些給病人家屬簽名的文件,正眼不看我一眼:「有機會甚麼?」
「有機會救活」我篤定的說。
他輕輕的瞄了我一眼:「每個人都有機會救活,有人百分之九十九能救活、有人百分之五十能救活,有人百分之一能救活。」
我還是篤定的說:「她還很年輕、而且到目前為止給水給血她血壓都還hold得住,現在去做手術清創照顧好傷口,之後弄好她一定可以活!」
「就算這樣又如何? 你認識她嗎? 她醒了之後會感謝你嗎? 她父母會感謝你嗎? 更別說如果她沒醒了。」老主治弄好了文件,緩步的走向病床。
我擋下他,大聲的說:「在我眼裡,只要能救的就是要救,他還那麼年輕、那麼有機會,現在放棄的話,還算是醫生嗎?」
我看著老主治原先嫌棄的臉龐逐漸轉成憤怒,停頓幾秒之後,把文件甩到地上,然後指著我的鼻子說:「馬的老子還不用你教我當醫生,要搞你自己去搞!」接著,頭也不回的走回護理站。
雖然當時的我有點手足無措,不過某種程度上,算是病人讓我自己處理的綠燈吧? 我馬上call了當時整外的學長,簡單說明了狀況之後,拜託他來一起幫我的忙,幸運的,他說五分鐘之後就來,也能夠幫我聯絡麻醉。
而就在這個空檔,我準備好了手術同意書,走向氣氛無敵沉重的病床,輕拍夫妻倆的肩膀,告訴他們我們希望能為她動手術。
「可是,你們剛剛有個老醫師說…」
「我知道。」血氣方剛的我,原本想要說些:「他老糊塗了搞不清楚狀況」這些貶損的話,然而說出口的,還是:「經過我們醫療團隊的評估,女兒經過手術與後續治療,還是有存活機會的。」
我看著夫妻倆原先早已枯槁的神情,死灰復燃一般:「醫生拜託你了,一定要救她,拜託,我們只有她一個孩子…」
學長來了之後,我拎著當時的intern一起進刀房 (人力實在不夠)。
在手術期間,我也忍不住跟學長抱怨那個冥頑不靈的老主治。
不過學長卻說,其實老主治是個非常熱血、開朗、樂於救人的醫師,之所以會在退休之後留在創傷科,也大抵是因為他這樣的個性。
聽完我真的是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學長跟我講的是不同人吧? 我心想。
學長說:「兩年前,老主治在創傷科接到了一個內臟破裂、大出血的孩子,當時,雖然小孩的生命徵象不穩,但還是在跟家屬簡單告知一下就滿腔熱血的進去開刀房處理了。手術算是順利,出血的地方有找到,也處理好,病人父母當下非常感謝他。
然而,進了加護病房之後,好像是那個孩子有一些凝血上面的問題吧,好像另一個地方又開始出血,然而這次再進去做手術,就沒有救回來了。」
我邊動著刀,靜靜的聽學長說,彷彿刀下的女孩,搖身一變成了當時血流如柱的小孩。
學長繼續說:「後來,沒想到小孩的爸媽態度大轉變,開始一口咬定就是那個老醫師的錯,甚至還提出告訴,緊咬著就是要大筆大筆的賠償金之類的。甚至還說一些很難聽的話啊,說沒有醫德、說賺那麼多錢之類的。總之,整件事情很讓人灰心,也不知道最後是怎樣啦,所以,我想老師會有這種消極的態度,可能跟這件事情有關吧。」
手術過程中,雖然不算是非常順利,其中也有兩次血壓掉得很誇張,還好輸了血、加了幾次升壓劑之後,生命徵象還算是OK。這些傷口處理起來也真的頗麻煩,有一些燒傷的地方甚至連肌肉層都燒到了,之後照顧傷口一定痛不欲生,想到之後她的復健生活,就為她感到心疼。
推出手術室之後,我向病人父母大致解釋一下我們的清創,以及接下來的計畫。父母聲淚俱下的跟我們三個不斷道謝,而我卻又像是穿越一般,回到了老主治當時的場景:他當時也是這樣接受道謝的吧,也從未想到後來會被如此的惡意對待。
病人醒了,也滿穩定,不過傷口的痛還是很難讓人忍受,總而言之,總共住了三個月的整型外科,我的學長為她做了幾次的植皮手術,也按照進度做復健,一切都還算計畫內,恢復得不錯。
後來,果然是年輕健康的身體,這個女生甚至是連跑帶跳的出院的。出院那天,我婉拒了父母的超大包紅包,只收了女孩寫的、洋洋灑灑的感謝卡。說實在的,也算是我們運氣很好,遇到很棒的病人與家屬吧。
我看著那些文字,思緒飛回了老主治的話語之中,在我不知道老師經歷了甚麼,卻又對他說那些話,他當時想要告訴我的,或許只是保護自己吧。
可是保護醫生自己與保護病人之間,甚麼時候產生衝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