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抱歉......
「兒子,這次是爸爸對不起你……」
「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這次真的只能靠你了,爸爸真的做不到……」
一位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顫顫地說出這段話。兩行清淚從他的雙眼流出,在他的臉上刻下悲傷的溝壑。與之對應的是,一旁咬著牙沉默不語的年輕男子,哀悼的氛圍,渲染了整間病房。
而我,能做的僅僅是站在一旁,默默地見證他們的決定。誰能想到,不過就一個早上的時間
竟然可以發生這麼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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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發生在某一個的周二早上。
揉著一雙惺忪的雙眼,我正準備參加一場晨間會議。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急促的手機鈴聲,驅散了殘存的睡意。
『喂,你好,我是昨天內科病房的值班醫師』
『昨天病房進了一床危急的病人,這邊需要跟你交班一下』
一聽到這,立馬改變腳步方向,掉頭往病房走去。此時,時間還不到早上七點半。
到了病房,用最快的速度瀏覽過病歷。接著,進入病房,到床邊探視病人狀況。邁入眼簾的,是一個 90 多歲、白髮蒼蒼的阿婆。
嘴裡插著管、接著呼吸器,整個人失去了意識,但肢體卻是不安分地在抽動。
看到這個畫面,很難想像,阿婆在幾天之前,是和你我一樣,一個能正常生活的人,而她的故事,是這個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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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在幾天前,因為蛀牙去家裡附近的診所拔牙。照理來說,拔牙後的傷口應該壓個一陣子就可以止住了,但很奇怪,阿婆的傷口怎麼壓都壓不住。
此時,診所發現不太對勁,趕緊送到旁邊的中型醫院急診。在急診緊急抽血,檢查報告出來是凝血功能異常。同時,也懷疑有惡性疾病的可能,因此建議轉到醫學中心,然而,在轉院的過程中,發現阿婆的意識越來越不清楚。
再細問了一下病史,阿婆在幾天前曾經有跌倒過。於是,緊急加做了電腦斷層,報告出來
「大片的腦出血」
大腦出血的量之大,甚至造成嚴重大腦的結構改變及中線偏移(midline shift)。
在這個狀況下,急診聯絡了神經外科醫師、看是否需要手術。然而,以阿嬤 90 多歲的年紀,開刀的風險實在是太高,於是,神經外科建議先以內科治療的方式處理腦出血。
另外一方面,醫學中心做的抽血報告顯示: 「 血癌 」。不論是腦出血還是血癌,單論任何一種都是相當棘手的問題。而今同時存在兩種,再考慮阿婆的年紀,真的是難上加難。
約莫過了一天,電腦斷層加做了一組,大腦的出血量擴大三倍以上,整個大腦組織的結構與形狀都變形了,絕無根治的可能。因為癌症的關係,阿婆就這樣從急診轉進內科病房進行後續的治療。
我,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遇到了這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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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阿婆這樣的狀況,直白地說。
「 阿婆的生命,無法持續太久 」
要治療血癌,就要化療,但狀況不穩定,不可能做化療。
要止住腦出血的蔓延,就得修復凝血功能。
要修復凝血功能,根本上的處理還是要治療血癌。
這樣的情形,就是蛋生雞、雞生蛋的問題,陷入了死胡同。
和主治醫師討論後,對於這個病人,我們的治療方向已經不再是: 「該如何治『 癒 』這個病人 」。
而是去了解: 「 家屬希望,讓阿嬤用什麼樣的方式度過生命的尾聲。」
講得更白話點,就是家屬是否要簽署「不施行心肺復甦術(DNR,Do-Not-Resuscitate)」的同意書。
*註:
當病人罹患嚴重傷病,經醫師診斷認為不可治癒,而且病程進展至死亡已屬不可避免時,病人或家屬同意在臨終或無生命徵象時,不施行心肺復甦術(包括氣管內插管、體外心臟按壓、急救藥物注射、心臟電擊、心臟人工調頻、人工呼吸或其他救治行為)。
--以上註文引自高醫醫訊家庭醫學科吳建誼主治醫師(安寧病房專責醫師)(103年12月)
至於如何讓家屬了解不失行心肺復甦術的概念,甚至協助卻又不干涉他們進行決定,這就是醫師的任務。
一個,我覺得很難、很難、很難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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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內,除了我和阿婆之外,還有阿婆的孫子。年約 20 歲,是一個大學生,他的一隻手正握住阿婆的手。
望著他們倆,我沉思了一會兒,思考該怎麼和他們提這件事
「先生,關於阿婆的狀況,你之前大概了解到什麼程度?」
『恩…急診醫師是跟我們說,目前有腦出血。』
『然後,可能奶奶還同時有一個新診斷的血癌……嗎?』
孫子略帶遲疑地的反問道
聽到這,內心稍微鬆了口氣,至少他們並非一無所知。
「目前的檢查報告都出來了,阿婆確定是有血癌的。」
「接下來,我會和你再詳細說明整個病情的狀況。」
「資訊量可能有點大,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都可以問。」
接著,我花了點時間,把所有治療方式的考量都一一說明。同時,也和他們提及「 不施行心肺復甦術 」這一個考量。整個說完,大概花了半個小時吧。
孫子聽完後,神情先是木然,再來是迷茫,於是我繼續說道
「你不用現在馬上做決定,可以好好想想。」
「可以先和父母討論一下,真的考慮好再跟我們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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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因為疫情的關係,所有要進入醫院的家屬都得先經過篩檢。阿婆的兒子,因為較晚檢查的關係,約莫兩小時後才到病房。
阿伯的兒子,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大叔,他的雙眸被血絲染紅,眼眶周圍還留著未乾的淚痕。
「先生你好,我是這邊的住院醫師……」
未等到我把話說完,他便直嘆了一口氣。
『剛剛我兒子,在電話中都跟我講了。』
『我最後就想問一個問題。』
『我的媽媽,她,真的完全沒辦法醒來嗎?』
「這個問題,沒辦法跟你說肯定不行或肯定可以。」
「但以我們的經驗,要醒來的機會是非常低的。」
聽到我的回答,大叔的背脊又佝僂了幾分
『我知道了……關於那個放棄急救的同意書,我們就簽吧。』
『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也大概有心理準備了。』
『就希望媽媽最後能夠體面點,不要走得太痛苦。』
「好的,那我們接下來就用支持性的處理方式。」
「後面,主要就是用藥物壓住她的症狀跟痛苦。」
語畢,我帶著兒子走入病房,每踏一步都好似千斤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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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病房,當兒子見到母親的那一刻。前幾秒還算鎮定的臉頓時就繃不住了,淚水直接潰堤。
看到父親這樣哭泣,孫子也不禁跟著流淚。
偌大的病房,零星的幾人,都被哀戚的情緒所渲染。
良久,哭聲漸息,兒子用那紅腫的雙眼望下說,說道
『醫師,這個同意書,可以讓我的孩子來簽嗎?』
『我真的簽不下去啊……我心好難受……。』
『家裡還有快 100 歲的老爸,我該怎麼跟他交代……。』
接著,他望向了他的孩子
『兒子阿,這次是爸對不起你。』
『你才 20 歲,就要你來面對這一份屬於阿爸的責任。』
『但你原諒阿爸好不好,阿爸真的好難受…做不到…...。』
阿婆的孫子,沒有說話。他就是重重地點了點頭,接過了筆。在那張薄如蟬翼、卻重如千鈞的同意書上簽字,顫抖的一筆一畫,昭示了他心底的波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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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阿婆的後續,我在這邊就不多提,有一些話,未必需要說破。
嚴格上來說,這應該是我開始當醫師之後,第一次完整經歷這樣的過程。在學生時代見實習時,這樣的角色都是學長姊在處理的。
老實說吧,現在再次回想那一個畫面,即便是作為局外人,都有種被壓得喘不過去的感覺。
「如果是我,遇到這樣的情況,會有什麼反應?」
「不知道阿,真的不知道阿。」
我唯一知道的是。
「在未來的日子中,這樣的過程絕對不會少」
但願,每一次類似的過程、每一個人,都能有個適得其所的方式。
祝,眾人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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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註:考慮到隱私,部分內容有些微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