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嬤其實不是我阿嬤

那個台灣還在蓬勃發展的年代,我七歲,爸長期在山上做著開卡車載木柴的工作, 一如既往的是個職業運轉手,開過計程車,小卡,大卡,水泥預拌車,聯結車,公車…什麼車都難不倒他;媽則是三星當地小有名聲的總舖師,大飯店辦喜宴並不興盛的年代, 媽的生意一攤接過一攤,忙碌到沒有太多時間在家照顧孩子們。 阿嬤幾乎是一肩扛起照顧我們三姊弟的任務, 不過說實話,當時不懂事的我,一點也不覺得感恩。 阿嬤雅潔的氣質一點也沒有遺傳給爸,爸忠厚老實,拙於言詞,不在乎外貌跟穿著,同事們給的綽號就叫古意仔,對老婆小孩無敵體貼(不過媽從沒感覺就是了),可是他就是個粗人,只要有人危害到我們家,他會以死相搏的那種粗人。 阿嬤舉手投足之間總是散發著優雅,從不大聲說話,比喻溫文儒雅或許是有點太過,不過她的氣質在家鄉,無人能比,只能說,真的不像爸... 長大後,記得老婆的外婆看到阿嬤時,對阿嬤的態度是充滿感謝,後來才知道以前的阿公阿嬤在三星有多樂善好施。人美心也美啦~~ 我高中時才知道爸是阿嬤領養來的,原來我的阿嬤其實不是我阿嬤,當下的我還是無感,就這樣吧,反正也沒差,住在一起的家人唄,現在的我只想要賞給那個幼稚的我一巴掌,竟然這麼不珍惜那個沒有任何血緣卻全心對我好的人。 當兵兩年的磨練,讓不懂事的我稍稍成熟一點,也可能是長期離家讓我懂得珍惜家人,更懂得阿嬤那種無私的愛是多麼可貴,這兩年內阿嬤經歷過血糖過高而昏迷,老年痴呆又康復,浴室跌倒…..每次我回部隊,總是會有點放心不下她,怕她就那樣離我們而去。 有次在回家的路上,一個老太太在火車站賣口香糖,身材跟髮型有點像她,這是我第一次不是在商店買口香糖,拿一百塊買了條青箭,請她留著零錢,她說了聲謝謝。在擁擠的火車上,我只有站票,想起那個老太太又想起阿嬤,如果她也這麼在火車站討生活的話…..我在無處可躲的車廂上暴哭,週邊的人可能以為我被兵變了吧。 出社會後的某一年,聽到爸媽忙到沒辦法照顧年邁的阿嬤,得將阿嬤送去養老院暫待,我在台北下班回到租屋處,洗澡時蓮蓬頭的水跟我的淚水混在一起,出浴室後抱著老婆又痛哭好一會。老婆安慰我,叫我隔天跟哥回去看看阿嬤。 哥跟我到養老院的那會兒,我們看到阿嬤很認份,不吵不鬧的待在那個堪稱惡劣的環境,毛衣上還繡了她的名牌,我能感覺到她不想當爸媽的累贅,勉強自己在那邊生活,我們三個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聊著天,不久我跟哥都哭了,一句話也說不出,阿嬤看到我們兩個孫子這樣,也默默的流下幾滴淚,當下就決定帶阿嬤回家,我們倆都沒辦法留阿嬤在那邊。 可是事實卻又這麼殘酷,跟哥請了兩天假陪阿嬤,我們也沒辦法放下我們的工作,也才理解怪不了爸跟媽,我沒辧法送阿嬤回去,沒辦法再看到養老院那一幕,沒用的我選擇逃避,還好有哥, 他總會在這種艱難的時刻扛起長子長孫的重責,他送阿嬤過去,不過我相信我們的真情可以讓阿嬤知道我們有多愛她,一定會接她回來,真的就是暫時罷了。我的阿嬤其實不是我阿嬤,不過我不能沒有她。 阿嬤94歲,我28歲的那年,她在醫院待了好長一段時間,姊也從台中趕回宜蘭照顧,醫生決定將阿嬤插管維持她的身體機能,姊跟我都趕上那個時刻,那個當下,我又想逃避,我沒辦法看著阿嬤受這酷刑,卻只能定在那,其實我只想逃離病房,插管的那個當下,姊跟我暴哭到不行,老婆將我們兩個趕出病房,不要影響阿嬤及醫護人員。她的冷靜救了我...我的阿嬤其實不是我阿嬤,可是我沒辦法看她承受任何苦難。 阿嬤沒有意識進了加護病房,我最後一次進去看她,她睜開眼睛看著我,泛著淚, 無神論的我只求任何神明帶走她,別再讓她受苦。她的一生善行不能遭受如此對待。 我跟哥半夜在台北接到她的病危通知,回宜蘭的一路上,我們兩對夫妻在車上幾乎沒說話,哥只盼著可以見到阿嬤的最後一面。可是,回到老家的那一刻,靈堂都搭好了,忍了一路的情緒決堤,哥崩潰的說「真的看不到阿嬤的最後一面」他們三個哭著進家裡,我..沒有哭,也沒有表情吧。其實我心裡覺得萬幸阿嬤已經不用再受苦,到永遠快樂的地方去了。上完香,唸完經,一切的一切之後,我一個人走到附近國小對面,想起阿嬤生前的點點滴滴,她的氣質,她溫柔的對待,維護我不被爸媽打,帶著我去補馬路,去羅東找親戚玩,我還是沒哭,卻這麼意會到一件事.我…是不是不能再叫您…阿嬤了………. 我就這樣一個人杵在路燈下,哭著喊著阿嬤,阿嬤,阿嬤,阿嬤 我的阿嬤其實不是我阿嬤,我對您的思念卻不下於我對爸,再有幾輩子我都要當您的孫子,您是我永遠永遠的阿嬤。
mega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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