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有一樣凌亂的牙齒,笑起來會歪一邊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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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和爸爸見面,是去年的過年了吧。上週末突然收到爸爸的訊息。
「等妳獨自一人方便通話時,打給我!」
我心一驚,趕緊打去。腦中頓時浮現許多個不同的場景。我閉上眼睛揮去那些凌亂的感受,立刻打了電話,畢竟我也是已經到了這個,隨時開始擔心會聽見一些不好消息的年紀了。
幸好,爸爸只是說,一個舊帳戶的印鑑需要變更,請我一同前往。
我鬆了口氣。而接下來,我卻像是要見到老朋友、或是分手多年的舊情人般,那樣開心。
我開始想著要帶什麼伴手禮過去,能有著我的心意,卻也不讓人負擔;我該穿什麼樣的衣服,稍微體面一點,不想讓爸爸覺得我過得不好,即便前一天回家遇著大雨去買麵包,而全身、鞋子都濕透。
我想,是否該畫上一點妝,遮住近日因工作疲憊又焦慮的黑眼圈。
邊想邊覺得越發好笑。
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而我們卻活成那麼陌生的樣子。見面依舊會緊張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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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十二點我準時離開辦公室,提著我昨天冒雨去領的陳耀訓麵包,一路走到南京復興的分行。
快到的時候,我不經又在腦中來回焦慮,我是想當先到的人,還是一眼看見爸爸的人。
我鬆了一口氣,爸爸還沒到。
幸好我還有時間思考,我該用什麼表情去見一位,許久不見已經生疏的老朋友。
爸爸到了,他說他上午開會,卻見他穿了一身運動服,是從家裡來的。我們坐在相鄰的椅子,距離如此近卻如以往的生疏。
離開了讀書、考試,我和爸爸幾乎沒有話聊。
從以前,每次在爸爸車上,我總是滔滔不絕說著學校的事、課業的事,哪一科我又考了滿分、拿了獎學金。某一部分的我了解,這些話題是我們的交集,而我的努力,爸爸會開心。
讀書是我的避風港,也是我和家裡唯一繫著的管道。
唸書的時候,我會被讚美;討論考試與課業,我們牽起聯繫,緊緊相依。
其實我一直很害怕沒有書念的日子。離開了這些,我是什麼,我和家人又剩下什麼。
而現在的我就是這個樣子。
我裝作不在意,卻每次見面卻都強忍淚水。又或許我們家的模式就是這樣,適合距離,不適合靠得太近。
明明相愛的人,卻無法在一起。也許這是為什麼每次看著類型電影會深陷許久的原因。
就算靠得再近,依舊如此疏離。
我假裝很自然,爸爸也是。很多的話語、關心,卻無法說出口。
和小時候一樣,都在那些卡通圖案的日記本裡。
而現在的我正是。
像永遠不懂你的舊情人,爸爸說等等辦完印鑑,我們趕快去附近手機門市移轉門號,我說不急,近期每個禮拜一我都會在古亭,爸爸說可我不一定在台灣,我們能碰面的時間很少。
在門市等待的過程裡,我說,附近一家排骨飯很好吃,我們一起去,你會喜歡的,你可以吃完再帶一份回家給媽媽。而爸爸只是告訴我要守時,要準時回到公司,即便我說,那我和你走去買就好,他依舊堅持。
我問了兩次,像小時候撒嬌的語氣,但這次我沒有成功,爸爸說等等有事要先離開,留我在手機門市裡等換卡程序。分別前,爸爸終於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或許這一刻是我們踏出關心對方最大一步的時刻,但也僅止如此。
像我們一樣,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
在碰觸時揪心,離開了卻什麼都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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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信門市,承辦人說辦理過戶門號我需要拍一張照,這時的我才拿下口罩。爸爸轉向我,沒有說出口的擔憂在眼裡,我咧嘴開口笑。
「牙齒很整齊哦。」我說
爸爸只是看著我,沒說話。
「只是還很腫(註1)。」我趕緊補充了一句,阻止他的擔心。
他點點頭。
一口凌亂的牙齒變得整齊,我和爸爸原本有著一模一樣的牙齒,每一顆亂牙都向著一模一樣的方向。媽媽曾笑著幫我和爸爸合照,拍一張一樣咧嘴的笑,兩人的每顆亂牙竟是一模一樣。
一家四人咧嘴大笑的照片成了我們家庭群組的頭像,媽媽取名「肥仔一家」
而群組在我離家後,也變得寂靜,媽媽不知何時已退出家庭群組。
現在的我,一口亂牙已變得十分整齊,每一顆牙齒被矯正線穩穩地固定著。
而我,不管再怎麼咧嘴大笑,都已經沒有爸爸的樣子。
像回到租屋處的生活,我開始習慣沒有家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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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國中二次基測考完那年,我和爸爸二人一起去了歐洲旅遊。我永遠記得爸爸如此珍惜,珍惜我們一起的時光。他不斷說著如此難得和女兒一起出國,我總在心裡的覺得他肉麻。多的是機會呢,我想,未來我會賺很多的錢,我們會再一起出國。
而現在的我終於明白,那年的我們,就像是快門下的每一刻。我記得爸爸在少女峰上大聲唱歌,我嫌他不計形象;他內急路上找廁所差點出大事,我笑他屎尿多。原來,每一刻都那麼珍貴,再也無法復刻。
註1:做完正顎手術距今一個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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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爸爸還記得我愛的蜜香紅茶,裝了一袋子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