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工業大學 計算機科學與技術

潘石屹採訪劉慈欣

潘石屹:《三體》我讀了三遍。 劉慈欣:這就是本科幻小說,大概看看就行,沒必要讀那麽多遍的。 這是二人見面的一次對話,“三體迷”潘石屹和作者劉慈欣一起聊聊了《三體》。 《三體》廣受企業家和互聯網圈的追捧,衍生出大量文章分析其中的“海量隱喻”,甚至總結出“三體互聯網戰略”、“三體管理學”之類的概念。劉慈欣早就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認同是另一回事。面對潘石屹的提問,他搖搖頭說,所有與現實相關的解讀都是讀者額外的聯想:“所有另有所指的都不是科幻,科幻的目的就是科幻本身。 潘石屹:裏面的黑暗森林有科學依據嗎,還是你自己創造的? 劉慈欣:就是小說情節,沒有科學依據,現在既沒法證實,也沒法證偽。它邏輯上的漏洞很多,不能把它當一個嚴格的科學結論。而科學上的問題不該問我,我只是個寫科幻小說的,應該去問科學家,去問學者。 潘石屹:應該很多人都會對《三體》有不同的解讀,然後找你來求證,或跟你討論。 劉慈欣:其實大部分人解讀出來的東西,我以前都沒想過,所以說我不敢跟大家交流這個事,我能說什麽話呢?其實作家真正在寫作的時候,他90%的精力是放在怎麽構建這個故事上,怎麽讓人有一種感覺,有一種震撼,至於說這個故事表達出什麽東西來,不光是我,我相信很多別的作家,他並沒有想太多,這個東西至於說解讀出什麽來,那個就是讀者的事情了。 比如說最可笑的,我去烏鎮參加區塊鏈發布會,人家說《三體》是反映了區塊鏈的概念。可是區塊鏈是二零一幾年才進入中國的,我寫《三體》的時候是2006年,還沒有區塊鏈呢。但這種解讀也很正常,因為如果有一個好的小說、好的故事,只要你看這個故事,你感覺很好、很興奮,總能從中間解讀出一些東西。反而是那種真的想把某種他認為很深刻的思想放到作品裏面,那種概念先行的寫作,可能很難成功。 潘石屹:你這麽在乎讀者,為什麽還會覺得《三體》的暢銷是一個意外呢? 劉慈欣:《三體》是一個意外,不光對我,對出版商,對誰都是一個意外,確實不知道它為什麽這麽暢銷。說它是個意外,有一點可以證明,就是它對我其他的書,包括頭兩本,對它的銷量沒有任何帶動,不是帶動小,而是沒有任何帶動。所以說《三體》它是一個特例,再重復它是很難的,包括前天《球狀閃電》剛在美國首發,大家都期待著奇跡,都在盯著亞馬遜上那個排名,開始可能有個慣性效應,後來很快就直線跌下來了,沒有奇跡。 潘石屹:《三體》為什麽會成為一個特例呢? 劉慈欣:這個不知道。不光我不知道,我曾經和一幫書商們吃飯,我說你們跟我說一句實話,你們知不知道有些書為啥能暢銷?他們都說不清楚。至於說《三體》為什麽能暢銷,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跟你說我也不清楚,我不能謙虛地說和它的內容沒關系,肯定有關系,但是內容和機遇的關系它不是X+Y的關系,是X×Y的關系,一個為0的話就全為0,這個書就這麽回事。 潘石屹:在分析《三體》的時候,很多人會把裏面的內容跟現實中的很多事情對應。 劉慈欣:確實是有很多人在尋找對應關系。然而美國有個著名的評論家叫詹姆斯·岡恩,他說過一句話特別深刻,他說區別一個作品是不是科幻很簡單,不是看它裏面有多少個科技內容,而是看它後面是不是另有所指,所有另有所指的都不是科幻,科幻的目的就是科幻本身。另有所指的科幻,很簡單,比如像《1984》、《美麗新世界》,這不是科幻,它的目的不在科幻,在別的方面。 二人還一起聊了聊科幻文學,以及背後指向的對科技發展趨勢的焦慮。 潘石屹:你寫作比較早期的時候互聯網沒有這麽普及,但是現在完全變成了一個互聯網社會了,這種變化對創作有什麽影響嗎? 劉慈欣:我們寫科幻的,它隨時受著科技發展最前沿的影響。最直接的影響吧,你很可能下一次寫就不是太空,不是外星人了,很可能就是IT技術、互聯網了。更深層次的影響就是,還是一個感覺問題,對我們來說那種星辰大海的科幻,那種精神上的那個傾向,它慢慢被削弱之後,科幻已經變得越來越不是那麽宏大了,關註的問題越來越小了。 同時,它還讓科幻在文學上發生一個很深刻的變化,越來越關註於個人內心的感覺,而不關註於人類作為一個整體的感覺。從我自己來說,我也不可能不受這個影響,就是我堅持寫這種星辰大海的科幻,大家都不願意看了,沒有辦法。 潘石屹:你覺得科幻應該關註的是什麽? 劉慈欣:關註我們世界之外的世界,關註這些並不存在的世界,對吧? 潘石屹:那你打算順應科幻寫作風氣這種變化呢,還是繼續堅持自己的風格? 劉慈欣:首先我寫作不是為自己寫作,我是為讀者寫作,沒有讀者我不認為我的作品能成功。你不可能不受讀者的影響,你必須寫他們感興趣的東西。大家對太空外星人都不感興趣了,那你只能去寫大家感興趣的。所以說你也只能順應,但是你的精神內核總是不會變的,其他方面你沒有辦法,也只能是這樣。 現在科幻的大趨勢就是這樣,咱們心目中的那種科幻,我們老科幻迷心目中的那種科幻已經變得邊緣化了,不太主流。像現在我的這種寫法已經很邊緣化了,國內也好,國外也好,你看看別的作家寫的東西,像我這樣的已經不多了。 潘石屹:但你非常信賴科學,崇拜科學,你算是科學主義者吧? 劉慈欣:不算是科學主義者。因為我覺得作為一個寫科幻小說的人,應該讓自己的世界觀處於一種飄忽不定的狀態。如果有太明確、太堅定的世界觀的話,寫出一個作品來是不好看的。因為科幻小說它本來就是表現一種人面對宇宙的迷茫。 那種有特別明確、特別堅定的世界觀的人,我覺得他寫出的東西很難好看,他能寫出的角度就少。所以說我的世界觀很模糊,不太堅定。唯一堅定的一個世界觀就是,我是個無神論者,這個完全堅定,除此之外沒有什麽堅定的。 潘石屹:你怎麽看科幻小說的現狀? 劉慈欣:在美國,科幻規模很大。科幻大會其實它現在不是美國科幻的全部,相當多的美國科幻,都在科幻大會的視野之外。其實美國最近這幾年,對於我們這些科幻讀者來說,最好的科幻小說絕對不是科幻大會上的那些。比如說我認為最好的一個,還拍成過電視劇的,叫《無垠太空》。 現在的雨果獎,坦率說,已經變味了。每次雨果獎獲獎的包括提名的,長篇、短篇、中篇,我都從頭看到尾。感想是,看到尾部的時候,前面那些就都忘了,內容都特別平淡,也沒有什麽看頭。而且他們關註的東西早就不是科幻了,你比如最近得獎的這位黑人作家的三部曲我全看了,從頭到尾只有一個感覺———“憤怒”,她就在表達一種極端的憤怒、對壓迫她的那些人的憤怒。這個我當然不能說不正當,但是科幻畢竟不是幹這個用的。 潘石屹:很多作家都文以載道,他們的小說首先是揭露社會問題。 劉慈欣:那是對的,現實主義文學是對的,但是科幻它顯然不是現實主義。 潘石屹:我記得你以前發表了一個觀點,給我印象特別深刻。你說計算機技術和航天技術,起步的時間差不多。計算機技術現在已經非常巨大地改變了人類的現實生活,但是航天技術感覺它的發展速度並沒有那麽快。 劉慈欣:有三項技術都是在1944年誕生的,第一臺計算機出現在賓夕法尼亞大學,一個月以後,NASA美國航空航天委員會成立,核能的話,費米創造的人類第一個可控核能反應堆也是在那會兒出現的。三項有可能改變人類未來命運的重大技術:核能、計算機、航天,幾乎同時出現了。 按當時的預測來說,真正改變人類未來的兩項技術,一個是核能,一個是航天。至於計算機,當時的科學家說,全人類有幾臺就夠了,5臺都用不了。結果呢?現在計算機把我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航天和核能現在對生活沒有太大影響。 這種局面有很多原因,其中有一個原因很有意思。你看,一說太空,一說航天,你想到什麽,中國航天局,美國的NASA,蘇聯的航天局。一說計算機你想到什麽,你會想到倆字,“車庫”,感覺所有的相關發明都是在車庫裏弄出來的,或者說是在民間發展起來的,而航天則是有強烈的國家色彩,這個民間的創造力它比國家要強。所以說現在航天沒發展起來,可能在於它沒有民營化,而IT技術一直是個高度民營化的產業。我覺得這很可能是一個原因,或許還有更深的原因,但我只是個寫科幻小說的,我也不知道。 我現在的感覺是,計算機技術當然很重要,但是它要是一直發展,它就根本是個陷阱。當我們什麽都能用VR得到了,我們宅在家裏,哪兒都能去了,太空也能上了,我們幹嗎還要爭著去上太空,這是IT技術很危險的地方。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潛在的影響,現在的科幻作品也相應地把目光從外太空那種很遙遠的世界給收回來了。 從發展速度來說,IT技術發展特別快,航天技術、核能特別慢,航天技術慢得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到了現在,航天發動機和60年代那會兒沒有多大區別。當時我見奧爾德林(第二位登上月球的人類),我們私下裏談起來,奧爾德林說,剛登上月球那會兒,任何一個NASA工程師你去問他,我們什麽時候能登上火星?都說二十年之內。現在你問他們什麽時候能再登上月球,說二十年也上不去。 核能也很慢。核聚變有個五十年定律,和芯片的摩爾定律正好相反,就是你任何時候問核聚變的科學家,多長時間核聚變才能實現?都是告訴你五十年,過二十年再問,還是說五十年,永遠是五十年。 你會發現,讓人宅的那些技術發展得都很快,開辟新世界的技術發展得都慢。這很危險,對人類來說這是不是一個陷阱?誰也不知道。 潘石屹:所以你對現在特別火的這些概念,VR或者AI,怎麽看? 劉慈欣:本質上都一樣,都是讓我們在技術的安樂窩裏越住越舒服,真的,越住越舒服,將來你哪兒也不用去,你就宅在家裏,啥都有了,有人會給你送吃的,送玩的,你根本就不需要出去了。這是很危險的趨向,真的很危險。 但是為什麽發展到這個狀況呢?很難說,現在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理論,叫Great Filter,大篩選理論,它就說宇宙中的生物,從低等的生物發展到能夠持續地延續下來的高等文明,中間有好多道篩子,你必須把每一道篩子都過去才行。 第一道篩子是自我復制的分子細胞,第二道篩子可能就是核戰爭,這道篩子咱們過去了,基本沒有危險了,冷戰的時候蘇聯、美國對抗,那是一道篩子。還有一道篩子最難過的,很可能就是AI技術。 現在一說起AI的危險就是它要把你們的工作都代替了,你們都沒工作了,你們幹什麽?其實最大的危險根本不是這個,而是這個的反面。假如有一天AI把我們的工作代替了,我們又找不到應對辦法,整個社會亂七八糟,新路德派每天砸毀機器,那倒不是最危險的。 最危險的是人們找到一個新的社會機制,那個新的分配機制,把這個社會理順了,就是我們不工作也啥都有了,這個對人類的打擊可能是毀滅性的,這個坑你很難爬出來。你要不工作,不奮鬥,什麽都會有,整個人類文化將失去活力,這是AI將來給我們帶來的最大的一個陷阱。這個陷阱目前最可怕的是根本沒有讓人覺察到,現在覺察到的都是說害怕AI搶了工作,我們沒飯吃了,其實沒飯吃沒事,人類一直就是吃不飽的,老餓的,反而不工作就能吃得好,那就完了,真就完了。你不要寄希望於說人類任何的生存需要都能得到滿足了,就會自發地追求更高的藝術和科學,有一小部分人會這樣做,但大多數人不會,大多數人自我滿足了就不會再有創造力了,只會沈淪和墮落下去。 潘石屹:這種思考會寫到新書裏嗎? 劉慈欣:我還不知道新書是什麽樣的。只能說,按我們的心態,按照傳統的科幻小說價值心態,包括我也好,阿西莫夫也好,克拉克也好,心態都是一樣的。我們希望人類是一個開放的種群,我們要不斷地去探索新世界,不斷地去開拓新世界。而不是每天宅在這兒,不是這個樣子,我們應該不斷地去開拓新的空間。這是我們認為能給人類帶來光明前途的一個方向。否則的話任何一個選擇都不可能有光明的前途,我們必須不斷地想問題,不斷地開拓。 但是現在的大趨勢發展就不一樣了,你沒有辦法。回到科幻,現在的科幻,美國科幻已經感覺不到黃金時代的那種生命力了,那種激情,沒有。但是文學上他成熟了很多,寫得很好,說實在的,像阿西莫夫那個文學水平,用評論家的話來說就是初中作文水平,但他就是經典。 身為中國最傑出的科幻作家,劉慈欣在《三體》之後陷入了漫長焦慮。新作的誕生遙遙無期,他的苦惱不只是靈感難尋,還有對科幻文學發展方向的困惑——他覺得如今受人追捧的作品大多向內收束,關註人的現實境況,卻喪失了科幻黃金年代磅礴遼闊的氣韻,不再探索星辰大海,不再激發人類的好奇心和創造力。 劉慈欣的困惑並不局限於科幻文學,背後指向的是對科技發展趨勢的憂慮。互聯網、人工智能、虛擬現實等技術,正以超出大多數人想象的速度升級演進,很可能讓人類世界發生根本性改變,但——不一定是變得更好。 作者:GQ報道 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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